秦增强(肢体残疾):我就是不能让别人瞧不起我是个瘸子

人物故事 启东肢协 来源:中国江苏网 5年前 (2019-02-19) 2987次浏览 已收录

原标题:《你不知道的世界 —— 带你走进残疾人》四

安徽省马鞍山市和县朴善镇朴庄村

秦增强(肢体残疾):我就是不能让别人瞧不起我是个瘸子

一九四九年出生的秦增强做过一段时间“富二代”,那个年代秦增强家所在农村的“富二代”怎么生活,年代已久,无法考证了。秦增强好像也忘记了。他出生没多久,他们家占了整个村子一百多户人家一半以上的那些土地,很快在土改时被分给了以前在他家干活的长工们,也是同村的乡邻们。他的父亲态度比较好,政府在分配他们家的几进几出的大院时,还给他们留了两间大瓦房。田地、房产分走后,唯一能让人们想到他们家曾经富有的标记是人对他父亲的称呼——老地主。

1、吃香的裁缝

“老地主”是地主,但并不恶霸,除了家里的土地多了点,房屋好了点,没干过欺男霸女、伤天害理、作威作福的事。因而,在“老地主”的儿子秦增强幼年时,生了一场怪病,渐渐走路时就一条腿高,一条腿低,成了瘸子后,人们虽没有太多的同情,但也没人骂他们家报应。“老地主”带着秦增强去了城里的医院,医生说小儿麻痹症,没法治,但不影响结婚、生子,就是走路、干活不方便了。

“老地主”不声不响地把秦增强带回来,对他说,儿啊,你今后的路不平坦,要比别人艰难了,别人走两步,你得拐三下了。秦增强似懂非懂,只是觉得父亲的话很沉重。话虽这么说,但“老地主”到底是老地主,他得为儿子那条瘸腿做点支撑。“老地主”在中年之前没干过什么农活,但他勇于锻炼,接受改造,很快在生产队里成了劳动健将,他干田里活的效率比他过去的长工还长工。他挣来的公分,不干别的,全部用在秦增强的培养上,让他读书、买书、看书,还鼓励他写字、画画。秦增强也争气,一路读到了高中,成了村里那个年代唯一的高中生,后来赶上文革,没上大学,他家是农村的,也不存在上山下乡的问题,只得回到家里。

在农村,秦增强也不比别人差,除了他那条细而短的右腿让他不能负重过多,不能和其他人一样挑担子外,他弯腰插秧,挥镰收割,扶犁上耙,一样不拉在后面。秦增强愿意干活,干活的时候,他的两条腿就和别人区别不大了。秦增强没有说,但他在心里认命,对自己的腿认命,对自己没上大学留在农村和别人一样干活认命。秦增强和别人还是有差别的,他在农活上玩命的追赶,就是为了弥补他和别人的差别。他就是不想让人们在心里瞧不起他这个瘸子。他的心思,他自己清楚,村里的人清楚,他的父亲“老地主”更清楚。

“老地主”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儿子蛮干,他得巧干,他不能让儿子一辈子拎着自己的短处去和别人进行不对等的竞争。

农闲的时候,“老地主”去了趟镇上,回来的第二天,他带着秦增强走了。没多久,村里有人在镇上的裁缝店看到秦增强在那里学徒,他用好的左腿把一个缝纫机踩得呼呼生风。看的人还添油加醋地说,秦增强左腿踩机子,细细的右腿也跟着兴奋地一抖一抖。很满足,很有志气的样子。

秦增强老家的农村有句老话,叫学徒要吃三年萝卜干冷饭,意思就是徒弟要在师傅家里熬三年才能学会手艺,满师出徒。三年很快,三年后村人看到“老地主”和他家地主婆买了台崭新的“蜜蜂”牌缝纫机抬回了家里。这台缝纫机发出了一个强烈的信号——秦增强满师了,学成归来,回村里做裁缝了。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农村不宽裕,但过日子,过日子,农村人该讲究的时候还得讲究。逢年过节,婚丧嫁娶,小孩抓周、做十岁,老人过寿,无论经济多紧张也得把裁缝请进门,忙上个两三天,遇上日子稍好人口多点的大家庭,也有进门就是一周多时间的。关键是周边两三个村庄,只有秦增强一个裁缝。赶上他忙不过来,村人宁愿等上几天,也不愿把买好的布料拿到镇上做,一来镇上也做不到送到就做,也得等,二来裁缝进门表示日子过得好,是有面子的事。谁愿意将有限的胭脂涂在屁股上,把难得一次的肉埋在碗底吃。

用今天的话说,秦增强火了,而且火的不行。

那时村里最牛的两个人,一个是大队书记,一个就是他。大队书记是威风,他可以随时在大队广播室用大喇叭说话,可以把椅子搬上手扶拖拉机,坐上去模仿大领导的派头,过着一件半新不旧的军大衣村里村外的来回巡视。秦增强不能坐在缝纫机上走,他跟着缝纫机,缝纫机由两个人抬着,到哪家,哪家就提前一天到上一个刚做完活的人家,把缝纫机和秦增强一起抢过来。秦增强挺起胸膛,尽管走路的姿势还是一起一伏,但抖动的已不是腿,而是肩膀。有时完成了一家的活,还会喝上几杯五毛钱一竹筒的烧酒,离开时,秦增强的脸就红了,他会跟在缝纫机后,把长长的皮尺挂在脖子上,像两根飘带,在身后随风拽动,潇洒极了。

在土里刨食的年代,手艺人的日子好过得多。秦增强家的日子红红火火,大有恢复“老地主”鼎盛时代的意思。加上有几次秦增强把排好队的人家的活往后推,让大队书记和大队会计插了队,村人的不满也就慢慢地生出,有人生气,让自己家的儿子或者女儿去学裁缝,可是有的学了四五年也没出师,有的出是出了,回到家里没什么活做。村人还是习惯,喜欢秦增强的手艺。这没办法,他就是做得好。

和安徽大多数的农村一样,秦增强他们村的经济一直到了土地联产承包,也没什么太大改变,村里的小伙想娶个媳妇,家里人勒紧裤带还得借一屁股债,结婚后,媳妇就闹着分家,把债务留给老人还。村里的姑娘都不愿意嫁在本村,纷纷往邻近的江苏那边去。

秦增强没有费劲,他二十八岁的时候,把村里不算最漂亮但模样也排在前五名的一个姑娘娶回了家。结过婚后,秦增强再出活,就是两个人了,老婆给他打下手,量量尺寸,钉钉扣子,他的活干得更欢畅了。

2、屋基地风波

三十八岁的时候,秦增强已经有了两个儿子,一个闺女,手上也有了不少的积蓄。那时候,万元户是富裕的代名词,他没有一万元,但手上也攒了三千多块,在村里是有钱人了。添房置业,是农村人根深蒂固的想法,秦增强就琢磨着把父亲“老地主”留给他的两间陈旧的瓦房拆掉重建。考虑到有两个儿子,将来每人需要三间屋,要盖六间才够。找来瓦工放线,怎么摆放,自家的屋基地只够建五间半房子,还差半间的地方。

秦增强提着两瓶地产的特曲去找新的大队书记,大队书记把酒从八仙桌上挪到靠墙的香几上的香炉旁,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说你家西边的老洪家儿子,已经添了两个女儿,计划生育越抓越紧,一般不会让他家再添,即使交了罚款再添,最多也就一个男孩,他家的屋基地那么大,跟他家商量商量,匀半间给你家,花点钱不就行了。

秦增强没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但除了这个主意也没有其它办法。一个午后,午觉起来,他就去老洪家商量屋基地的事。秦增强没想到,他刚一开口,老洪就毛了,说他是羞辱他家,认为他们家没添到孙子,就来打他家屋基地的注意。老洪越说越激动,指责秦增强是诅咒他们家“焦尾(yǐ)巴”(当地农村一种对没有儿子人家带有侮辱性的称呼)。秦增强辩解了几句,老洪说,谁都可以欺负他们家,但他一个瘸子就不行,不要以为自己赚了几个钱,就认为自己的两条腿一样高,可以和人家一样平起平坐了。

秦增强急了,平时别人说他什么都行,哪怕说他手艺不好,混饭吃,他都能接受,就是不能说他的腿。拿他的腿说事,就等于用刀子在他的心里挖坑。秦增强“噌”地站了起来,一使劲把老洪家堂屋的饭桌掀翻了,桌子上中午吃剩的肉烧萝卜,腌菜毛豆,扁豆汤,一股脑翻在地上。老洪怒火中烧,一个瘸子敢掀我家桌子,欺负到家里来了。说话间,一场邻里之间的战争爆发了。两人撕扯到一块。秦增强下肢处于下风,但上肢强劲,紧紧地缠住老洪,一时还分不出胜负。两家的人和周围的邻居听到动静,也纷纷围了上来。老洪的儿子看父亲不占上风,冲上来对着秦增强的左腿就是一个扫堂腿。秦增强左腿受到攻击,细弱的右腿无法支撑,应声而倒,把老洪的汗褂的前襟给撕下一片。布片举在倒在地上的秦增强手里,像举着一面受了凌辱的白旗,凄惨而败落。秦增强的老婆和孩子们不干了,叫喊着也加入了战斗。

战争从来没有双赢。秦增强和老洪家两败俱伤,各自去医院看病,疗伤,但秦增强没有拿到想要的屋基地。他憋着一股气,盖了五间大瓦房,把余下的半间地一股脑打上高高的围墙,圈进了院子。

3、去镇上加工服装

秦增强四十岁的时候,村里的裁缝活不好做了。

人们的观念变了。村里人也流行到街上的服装店去买衣服,成本比裁缝上门低,关键是样式新,时尚。活减少,秦增强的收入下降,在村里的重要性也大大降低。

老洪和别人聊天时说,看这个瘸子还能神气几天的话也飘进他的耳朵。

秦增强没有和老洪争斗,他甚至都没有生气。他知道,争斗和生气都不解决问题。再说,改革开放,时代不同了。他有文化,腿瘸脑不残,他懂这些。

秦增强上街,在镇上转了几天,回来就和老婆把缝纫机绑上板车,拉到镇上,租了间房子,给城里的服装厂加工成套的西服。镇上干这活的不少,厂家提供面料,打好板,裁好,接活的人直接加工成品就可以了。加工好后,厂家上门验货,合格的计件付款,多劳多得。秦增强在镇上转的几天,实际上是接受了厂家的面试,他现场缝制了两套西装。男女服各一套,交给厂家的收货员,收货员拿给负责验货的人。验货人意外地看了他两眼,告诉他合格,可以接活。就签了合同,合同的条款很多。秦增强最看重的是十元一套的加工费那条。

秦增强不分白天黑夜地干了起来,他家的活接的多,完成的也快,并且验收合格率高。第一个月交货,秦增强的数量是一百五十套,平均每天五套,拿到加工费一千五百元。秦增强乐坏了,颠着腿在屋里不停地走动,末了还抱着老婆亲了一口。一千五百块,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数字。九十年代中期,镇长一个月也才五百块钱的工资。别看他整天神气活现,前呼后拥,从北京吉普212上爬上爬下的。

活是越干越有劲。半年左右,秦增强已是有了不小的一笔积蓄。他心里的小心思也开始慢慢活络起来。随着小城镇的发展,农村少数有些背景,有点积蓄的人家开始通过关系在镇上购买地皮,自己建房子,而且都是迎街的地皮,盖好的房子一般是两层,楼上可以居家住人,楼下可以做门面房,做生意。

秦增强觉得自己比任何人都需要这样的房子。一是自己做服装加工需要地方,总不能一直租别人的房子,成本高不说,房东看他活挣的不少,老是念叨要加房租;二是为孩子着想,农村的房子没有宅基地了,不可能再扩大,能住到镇上来,以后孩子们的生活就脱离农村了。当然,他自己心里还有个小小的盘算不方便说,他想让村里腿脚好的人看看,他这个瘸子可以做到他们大多数人做不到的事。全村目前也就大队书记的二儿子退伍回来,在镇上的民政所工作,大队书记买地皮替他盖了房子。村东头胡老五家的大女儿在县中教书,大女婿在县公安局工作,他家也在镇上买了地盖了房子。惹得全村人羡慕不已。大家羡慕归羡慕,也就停留在想想而已。秦增强可不是羡慕,他通过在镇上干活的便利,弄清了买地建房的价码和程序。盖两上两下的楼房,按镇里规定的面积,地皮是一万五千块,建房成本大概是四万块。找人批地皮,办办手续,再简单装修一下,房子成熟能住进去人,一起六七万块钱。

夜深人静的时候,秦增强躺在出租屋里,听着外面街上“咚咚咚咚”开过的拖拉机声响,辗转反侧。照现在的速度干下去,刨去休息时间和淡季,一年能挣个一万五左右,家里孩子上学,其它开支用用,需要六七年才能实现自己在镇上买地建房的宏伟目标。可是他着急,时间不等人,他打着算盘,别人也在算,他急,别人也在急。听说,地皮还在涨。买的人越多,涨得越厉害。

秦增强被自己的目标给弄得神不守舍,失眠的厉害。还不能和别人说。父亲“老地主”已经去世了,除了老婆,和谁说都不合适,也不放心。他的活接的量更大,干得更疯狂了。

4、失火的小货车

负责给他发货收货的浙江人姓胡,秦增强看过他的名片,喊他胡经理。胡经理在周边几个镇有四五个加工点,他不常住镇上,只是在发货收货结账时过来。胡经理看他一个残疾人干活太拼命,知道他特别想挣钱,就给他出了个主意。

胡经理说,秦师傅,你这样干太辛苦了,收入也增加不了多少。

秦增强抬头笑笑,手艺人不就是出个苦力,挣点死钱吗。我腿脚不方便,外出打工不行,接活是累点,总比在农田里刨食好多了。

胡经理说,其实我们服装厂,缺的也是资金周转。如果你能投些钱自己买布料,除了正常的加工费,布料上的利润我们可以分一半给你。

秦增强停下手里的活,问胡经理,投资大吗。

胡经理悠悠地点上一支烟,说,买的布越多,摊开的成本就越低。

具体怎么算呢?秦增强有点被吸引了。

胡经理显然很熟悉成本。他说,摊到衣服上来看,你自己买的布,面料和衬料,每套可以额外增加四块钱的利润。

秦增强快速地在头脑里计算了一下,问,那一次要投多少钱?

一次进一小卡车,一吨半的货,三万块钱够了。

秦增强和胡经理又计算了一阵,得出的结果是,进一次货,够他加工两个月,额外可以增加一千两百块的收入。算上加工费,每个月的收入就有两千多块了。

和老婆一合计,秦增强决定干。只有这样,才能加快他买地建房的计划。两人把所有的积蓄掏出来,把家里的粮食留下三个月的口粮,其余的都卖给了粮贩子。还是不够,借也借不到。再说,自己为了挣钱,怎么还意思开口向别人借呢。思来想去,夫妻俩把五间瓦房东边的三间卖给了村里一家急等着娶媳妇的人家,只留两间给家里人挤着住。他这是破釜沉舟,不给自己留后路了。反正在镇上建了房子,一家人就要离开村子了。

终于凑够了钱,秦增强不放心,就搭胡经理的货车和他们一道去浙江进货。胡经理看出他的心思,说,我骗谁也不会骗你一个残疾人,你放一百个心。

秦增强说,我不是不放心你,是不放心我的钱买的布。

一来一回整整三天的时间,秦增强寸步不离小货车,连撒尿都是停在路边,靠着小货车完事的。

来来回回跑了有一年,没出什么事,秦增强的信心大增,他准备再进一次货,干完这批活,就开始着手买地,购置建房的钢筋、水泥、红砖等材料。他已经做了前期的铺垫,用了好几条“红塔山”铺路,还在深夜特制了两套西服送了出去。只等交钱办手续了。

那是一九九八年的八月,具体日子,秦增强埋在了心底。他押着一车布料往回赶,胡经理有事,没有一起跟车。那天特别的热,道路两旁的树木,花草,都蔫蔫地,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秦增强困了,在车上眯了一会,忽然他被一股刺鼻的焦糊味给呛醒,就问驾驶员怎么回事。驾驶员说,没事,天太热,有点味道正常。秦增强有点疑惑,也没多想,车继续开,焦糊味更重了。突然,有两个骑摩托车的人在小卡车旁边大声地叫喊,快停车,快停车,车冒烟了。

驾驶员紧急制动。等他们跳出驾驶室,车厢里的布料已经起火了。秦增强急了,喊驾驶员拿灭火器,驾驶员翻了半天也没找着,只翻出个破旧的塑料桶。秦增强一把抢过,冲向公路边的水塘去拎水。驾驶员打开车厢板,把布料往下拖。可是,一切都晚了。一车的布料火烧水浇,基本报废。

事情发生了,就是没完没了的扯皮。秦增强和胡经理各执一词,互不相让。谁也不会让,谁让了就意味着谁赔钱,谁就得认损失。

秦增强说,我出的钱买你的布料,你的车没有把布料安全送到家,你就得赔钱。

胡经理说,车是花钱雇的,雇车的钱就在你买的布料里,而且你押的车。你腿瘸,眼睛不瞎,车失火,你看不见吗。我还没找你呢!

秦增强心里后悔的不行,后悔没有货到付款,而是在厂里就把钱付了。

秦增强从未打过官司,也不想打官司。“老地主”在世时教导过他,气死恨死不打官司,因为打官司会被气死恨死。但现在不打官司他又能怎么办呢。

他把胡经理告到了镇上的法庭,法庭要他提供证据,他除了一张收货的收据,提供不了其它的材料。第一次进货,签了合同,后来因为信任和放松,没再签合同。就是第一次的合同也没有写上货到付款,想着自己亲自跟车不会有问题。

负责他案件的法官姓刘,四十多岁,是外地来镇上工作的,他看秦增强是个残疾人,想帮他减轻点损失,建议他庭外调解。他看出了刘法官的好意,还在去刘法官的办公室时,买了两条“红塔山”塞给他。刘法官示意他收回包里。刘法官的举动让他既感动又不安。

刘法官问秦增强的想法,秦增强说,责任是对方的,要他们全赔。

刘法官说不太容易。

果然,第一次调解,秦增强刚说出他的想法,胡经理的头就像装了电机一样,快速地摇动,坚决不同意。他说他没有责任,一分钱也不赔。

第二次调解,秦增强无奈地做了让步,要求胡经理赔偿三分之二,说不能再少了。胡经理比他更痛苦,掏出一只香烟,咬了半天也没点,只同意赔偿三分之一,说这还是看他是个瘸子不容易。胡经理不说“残疾人”,直接说“瘸子”了。

第三次调解,刘法官说,你们三方都有责任。秦增强和胡经理相互看看,不明白第三方是谁。刘法官说还有驾驶员,我们在找他。他说,我提出个方案,三方各承担三分之一的责任。如果同意就在调解书上签字。秦增强看着刘法官,刘法官示意他签字,他就签了,胡经理也签了。刘法官对胡经理说,七天时间里把赔偿的钱付给秦增强,不然法院封你在镇上银行的户头。胡经理说知道,就走了。秦增强问,那个驾驶员怎么办?刘法官说,他是山东人,跑掉了,我们想办法找。他的小货车被扣下了。秦增强有些发呆。刘法官告诉他,如果打官司,你可能一分钱拿不到,还不知道拖到什么时候。

秦增强相信刘法官的话,不相信又能怎样呢。他拿着调解书,一瘸一拐走出了法庭的大门。他的右腿更加无力,脚下的路也显得更为不平。

服装加工做不下去了。

5、贩鱼在镇上建房

秦增强把所有的钱收集在一起,还是把镇上的地皮买了下来。不买,前期的投入就白花了,况且,家里只剩下两间房屋,农村是回不去了。回不去的不仅仅是卖掉的房屋,还有他的脸面,他的自尊。他可以倒在生活面前,但不能淹没在别人的眼光中。

过了一段时间,法庭还是没有找到小货车驾驶员,就让秦增强起诉他,开庭时,驾驶员也没到场,法庭缺席宣判,把小货车抵扣赔偿款给了秦增强。秦增强雇人把车开到他买的地皮上停下。这车他开不了,只能看着它犯愁。有人给他出主意,让他把车卖了,换辆“马自达”开,残疾人开“马自达”可以在街上做做载客的生意。秦增强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就把小货车折价卖了,买了辆“马自达”。他开着“马自达”在街上转悠,生意倒是说得过去,但一天下来挣的钱和以前做服装不能比,离实现他盖楼房的目标就更远了。

一天,秦增强拉了个满身鱼腥味的人去农贸市场,到了市场,才知道他是个鱼贩子,鱼贩子有自己的摊位,生意很红火。秦增强看得动了心,他把车停在不远处,悄悄观察了两天,大致弄清了鱼贩子的奥秘和操作流程。

镇子离长江边不远,也就二十公里左右的路。长江的这段是下游,水势平缓,河面开阔,河滩面积大,不少人在河滩上从浅滩到深滩都围上网养鱼,鱼的品种多,一年四季都有鱼往外卖。有人做起了鱼贩子,从河边贩鱼到镇上去卖,利润可观。

秦增强运用他买地皮留下的关系,在农贸市场弄了个摊位,让老婆和没考上高中在家呆着的大儿子负责卖鱼,他自己开着“马自达”去河边贩鱼。小试牛刀,秦增强就尝到了甜头。河边养鱼的人没有时间到市场来零售自己的鱼,到市场来的人又不可能为了几条鱼跑到河边去买。从河边批发来的鱼,到了市场,价格涨了就不是一个台阶。有时根据市场的需求和天气的情况,比如大的节假日,大风大雨大雾或者降温的天气,鱼来的少,价格甚至都是鱼贩子自己定的。只要不触怒顾客和工商局的人就好说。贩鱼、卖鱼是一门很深的学问,秦增强一头扎了进去,比当初给服装厂加工西服的兴趣还要强烈。当然,吸引他的还是买卖之间的丰厚利润。

做上贩鱼的生意半年不到,秦增强完全摸透了这当中的套路,早市、晚市,鱼大鱼小,死鱼活鱼,讲究多得很。他还拓展思路,主动联系镇上大一点的饭店、宾馆,主动送货上门。镇上的中、小学,他也上门推销了几次,不过校长都以学生吃鱼的风险为由,谢绝了他的好意。

因为鱼,秦增强又风生水起了。他在自己买的地皮上先简单搭建了三间不大的房屋,两间家里人住,一间做仓库。每过一两个月,他就往仓库里送进一些建楼房需要的各种材料。砖瓦用的多,占的地方也大,他打算动工时,让砖瓦厂直接运到工地上。

日子过着,就到了世纪之交。秦增强暗暗下决心,还动员了老婆、儿子,要在一九九九年的年末,好好地干上一个冬天,多赚些钱,等明年春暖花开时,就动工建房,把他们家在镇上的楼房建起来。实现全家多年的梦想。

冬天对鱼贩子来说,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天气冷,鱼难搞,供应量相对要少。而冬天人们又喜欢操办各种喜事,赶上春节,各家还要腌制大量的咸鱼。按风俗,每家必不可少的一条煎好的从大年初一放到十五的跑堂鱼,更是鱼贩子的广阔市场。因此,冬天贩鱼的价格和利润都比其它季节要高。

秦增强决定带领全家大干一场。天越冷,鱼卖的越快。他由平时一早一晚每天去江边两趟,改成了三趟,中午也加班去拉一趟。反正冬天鱼一出水就冻成了冰棍,天然的保鲜。这个冬天,天气和长江中下游往年的冬天一样湿冷,秦增强套上厚厚的皮衣皮裤,整天在鱼堆里歪歪倒倒地滚爬,老婆看着心疼,让他少跑几趟。他咧着冻得丝丝裂纹的嘴唇,说,再干这一冬,明年楼房盖好,就不这么苦了。老婆知道拗不过他,心里酸酸的,将泪水压在了眼底。

腊月二十七的夜里,天飘起了小雨,后半夜又下起了雪,整个世界都冻得缩成一团。

二十八一大早,天蒙蒙亮,秦增强又爬起来,套上他坚硬的皮衣皮裤皮靴,准备出发去江边。老婆知道地上很滑,让他不要去了。他说,再跑两天,多拉点,后天三十晚街上人就不多了。老婆不放心,让他带上儿子,他没同意,“马自达”就那么点空间,带个人就拉不了多少鱼了。秦增强在老婆的注视下,用细细的右腿支撑住身体,左脚猛踩发动杆,踩了好一阵,还在睡懒觉的“马自达”被踩醒了,发出破旧而疲惫的吼叫,秦增强坐上去,把前面挡风的有机玻璃板压好,挂上档,在光滑的地面上划了半个圆圈,才调整好方向,驶向阴冷的空气中。

冬天不怕下雨,也不怕下雪,就怕雨后又下雪。雪盖在结了冰的路面上,看不清下面的情况,只有犹豫中探索着前行。秦增强小心翼翼地“哄”着“马自达”到了河边,喊起还裹在被子里的一个老熟人,他在这家拿的鱼最多。可能没想到,这样的天还有人来贩鱼。矮墩结实的养鱼人嘟囔着钻出鱼棚,把昨天捞好的鱼从雪堆里刨出,谈好价格,装进三个大号的蛇皮袋,过了秤,抬上秦增强的“马自达”。货多了,“马自达”被塞得打了个激灵。

秦增强满心欢喜,开始返回镇上。

路实在是难开,负了重的“马自达”不怎么听他使唤,步伐严重的油腔滑调,呈游走的姿势。爬了一个上坡,就是一个下坡,秦增强挂上低档,油门降到最低,控制着速度,一点点向下滑,可是过重的分量让“马自达”滑行的速度越来越快,颤抖着向一边冲去。秦增强控制不住了,任由“马自达”冲向了路边取土后形成的水洼。积了一个冬天的雨雪,水洼处的水已是不浅。“马自达”破开积雪和冰面,侧翻在冰水里。秦增强整个人倒在水里,他赶紧站起来,水已经从皮衣皮裤的缝隙处流进了里面。冰水像箭一样,迅速刺过单薄的棉衣,射向身体。万箭齐发,秦增强的全身都被射中了,到处都在疼,他也就不知道到底哪里在疼。他只知道自己的心疼得最厉害,心疼“马自达”,心疼三蛇皮袋的鱼。水洼里满是冰渣,脚底下的淤泥又非常的粘稠,不给他提供支撑,他试着把“马自达”扶正,灌了水的“马自达”像一个丑陋而又任性的机器人,完全不听他的使唤。他又试着把掉在水里的蛇皮袋拖上岸,蛇皮袋里的鱼们仿佛变成了一块块石头,沉在了水里,一动不动。

秦增强快绝望了,他趟过冰水,爬上岸,期盼有人能帮他一把。等了十几分钟,没有任何人经过。他觉得自己已经僵硬了,很快也要变成一条硬邦邦的大鱼。他使劲的跺脚,雨靴里哗哗作响。终于有辆面包车开过来,秦增强不顾一切地拦在路中间,请驾驶员救他。好说歹说,直到他答应给驾驶员五十块钱,驾驶员才从车上拿出一根长长的尼龙绳,让他下水缠住“马自达”的龙头,先把车拖上来,又陆续捆住蛇皮袋,一个一个拽上岸,帮他把蛇皮袋装进面包车,再让他坐进“马自达”一路把他拖到农贸市场他家的鱼摊前。

卸下鱼,秦增强就倒在了地上。老婆吓坏了,央求面包车驾驶员赶忙把他们送回家。关上门,废了老劲才把秦增强的衣服扒光,用被子裹上,又烧了一锅水,给他洗头泡脚,不停地擦身体。

秦增强病了。高中读了一半,没学上了回家,他没有病;为屋基地和老洪家大战一场伤痕累累,他没有病;一车的布料被烧了,他没有病。这次落水,他病了。这么多年,他其实很想病一场,让自己好好地歇一歇。

大年三十晚上,一家人在镇上的家里吃年夜饭。

在屋外不绝于耳的鞭炮声中,秦增强迎来了五十岁的新年,望着窗外的风雪,想着这五十年,自己没白过,虽历经波折,但都挺了过来,他的心一点点暖了起来。再苦再累,冰雪再冷,春天总会来的。开春后,自己在镇上的楼房就要开工兴建了。村上到现在也没几家有这个能力。

秦增强费劲地嚼着老婆腌制的咸鱼干,边嚼边用力地想,瘸子怎么了?瘸子能做到的,你们未必能做到。

作者:庆祖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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