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你不知道的世界 —— 带你走进残疾人》十
山西省运城市临猗县角杯乡西张吴村
张崇虎(孤残儿童家庭寄养管理服务站站长):重权厚薪心不动 乐与残童耳鬓磨
仲夏时节,地处晋西南的运城市迎来了三十六度的高温。
六月末的一天上午,顶着八点多钟的烈日,我和临猗县特殊教育学校的吴会英校长一行三人从运城出发,开车奔赴位于临猗县角杯乡西张吴村的孤残儿童管理服务站。2017年,运城大地雨水充沛,透过车窗,沿途草木葱茏,道路两边的杨树枝繁叶茂,有的树枝,意气风发,直指天空。
临猗盛产水果,鲜桃刚刚下市,田里的苹果竞相张望,有的被套上纸袋,为不久后的收获积蓄力量。放眼都是果子们你追我赶的喜人景象。
车进西张吴村。说是村,原来是一个乡的政府所在地,乡镇合并调整,撤消了西张吴的乡建制,乡政府搬走,原有的街道显得落寞,也有点萧条。在一排楼房中穿行不过两百米,一个大门闪现,大门门楼上赭红色人造大理石上刻有“儿童之家”四个金色大字。门左边的墙上挂着个铜牌,标明身份——运城市社会福利院孤残儿童管理服务站。
1、特别的演出
一位老人迎了出来,他红光满面,慈眉善目,微笑始终挂在脸上。吴校长介绍,这是服务站的张站长——张崇虎。
进了院子,还来不及细看,我们被迎到会场,会场是半开放式的,把两栋房子之间的空间用钢材搭在一起,铺上彩钢瓦,放进桌椅,就成了会场。我目测了一下,面积有七八十个平米大小。会场里坐满了老人和孩子,他们是救助站的孤残儿童,还有坐在孩子们身边接收他们寄养的家庭的爷爷奶奶们。老人和孩子们显然常常在这里聚会,也见惯了来自不同地方的到访者,他们对我这个陌生人的到来并不新奇。场地里,声音嘈杂,喧哗程度与气温相当。
拿起话筒,张崇虎站长开始讲话,会场的声音小了不少。虽然他的普通话洋溢着强烈的临猗地方味,我大体上还是能听懂。他在总结前段时间的工作,主要是孩子们的寄养情况。
张站长说话的时候,听众们的注意力集中度有限,邻座的孩子互相挑逗,小幅度动作地推拽。几个孩子表情呆滞,眨巴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像在漫不经心地看,又像在深入地思考。一架轮椅放在墙边,上面坐着一个个子很大的男孩,脖子在一轮一轮顽强地梗动,却始终伸不直。一个婴幼儿用的推车排在轮椅前面,盖着薄薄的床单,看不见人,床单一会被轻轻地顶起一点,放下,又顶起一点,又放下。我知道,那里面也躺着一个残疾孩子。应该是重度残疾,连坐都坐不起来的。几个老人,把稍小的孩子放在腿上,搂在胸前,轻轻地用饱经沧桑,青筋暴露的瘦手摩挲着孩子的小脸。孩子很享受地时不时眯一下眼睛,又睁开。
这里的每一个孩子都由于自身的残疾——他们可能是在公园一棵粗壮的大树下,车站边角一个陈旧的座椅上,抑或是在一个垃圾桶边,也或许是在医院的某个旮旯——被他们的亲生父母给遗弃。失去了家庭的残疾孩子成了孤儿,他们被从运城各地送到市福利院,又辗转来到西张吴村。走进自己的新家。
说了一会,张站长说演出开始,就把话筒交给了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妇女。张站长告诉我,这是服务站特教班的老师,平时负责给娃娃们上课。他口中的“娃娃”,虽是当地的习惯叫法,但让我觉得亲近,自然。
第一个节目是集体背诵《弟子规》。孩子们很卖力,会背诵的争抢着用各种表情,各种嗓音,各种辅助动作,扭动着身体的各部分大力地发声。大约三分之一的孩子可以和老师保持同步,另一部分孩子吃力地跟着发音,跟的很累,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像和别人在吵架,憋得脸红脖子粗的。还有几个孩子,置身事外,变成观众外的观众,静静地,默默地,也是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们像出世的高人,似乎在看,又像什么也没看。一个视力障碍的孩子,一直微闭双眼,面含浅笑,那微笑是沉静的,祥和的,仿佛幼小的心灵已洞察一切。
第二个节目是唱歌,唱《感恩的心》,我不知道这些残疾孩子理不理解歌曲和歌词的意思,但是他们和朗诵一样用心,甚至比朗诵更用力。他们不是在唱,而是在喊,他们的喊比任何歌唱,都让我的心震颤。
第三个节目是个人表演,两个帮忙的村民抬过来一张椭圆形的长茶几,一个孩子被架着双肩抱了上来,他的双臂蜷曲,两只手都畸形着向内不规则地勾在一起。我看出,这是一个脑瘫孩子,而且程度很重,双手完全不能自由控制。老师在他面前放上一张普通的A4打印纸,他艰难地移动身躯,调整着位置,然后伸出右脚,老师把一只彩色水彩笔夹在他的大脚拇指和食指之间,他开始在纸上写字。准确地说,是用脚推着笔在纸上一点点移动,每移动一下,笔尖都和纸张发出艰涩而沉重的摩擦声。他很专注,也很耐心,先写了一个“党”字。张站长告诉我,服务站所有的孩子都姓“党”。没作解释,他明白我知道其中的含义。跟着写字的孩子的脚走了一会,他已在纸上清晰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党晓寒。因为时间关系,他没有继续往下写。老师说,他有绘画的专长,没有人教,他自己看书,看电视上的画,跟着学,画的不错。老师拿出一叠打印纸,上面花花绿绿,都是党晓寒的作品。老师说,我们送一张给客人好不好。党晓寒把双臂收在胸前,脸上的肌肉挤在一起,他是在笑,在向我表示礼貌。我小心翼翼地接过他的画,画上,一只颀长的长颈鹿立在旁边,看着左边一棵高大的果树,树枝间满是不规则但丰硕的水果,和我来时看到的地里的苹果一样。我猜测,他画的是丰收的苹果树,因为树干上靠着梯子,两个人在喜滋滋地向上爬,目标很明确,就是奔着苹果去的。整幅画线条很粗,颜色的搭配并不算多,但他是用脚画的,因而给人特别的浓墨重彩,有不可抗拒的力量。我把画放进随身的包里,向党晓寒伸出大拇指。他笑了,用七八十岁老人的速度扭动脖子,很开心的模样。
温度很高,张崇虎站长说了声,大家都散了吧。一阵忙乱,爷爷奶奶们用各种姿势纷纷带着自己的孩子,离开会场,轮椅、电动农用车沙沙作响。不一会,服务站内静了下来。
已近午时,太阳愈发卖力地向下泼洒光线,整个院子更显空旷。
2、特别的坚守
看我站在院子里若有所思的样子,张崇虎站长说,到我屋里坐会吧。我们坐下来聊聊这些娃的事。
张站长的房间是办公室兼卧室,屋内分两部分,靠门口的是办公区,摆着办公桌、沙发、茶几。靠里面墙边的是休息区,一张朴素的大床,上面铺着简单但整洁的薄被。办公室是整个服务站的指挥中心,也是他在西张吴村的家的一部分。他的家有两处,一处是西张吴村的服务站,一处是他在临猗县城的房子。
我问张站长,是县城和这里来回跑吗。
他说,县城里的房子空了七八年了,因为老伴也跟着来服务站协助他工作。从他的语气看,也不是一点不留念县城。他略带惋惜地说,每年还要交三千块钱暖气费呢。可是他不能离开,也不敢离开,只有二十四小时留在服务站里,做离这些孤残孩子最近的人,他的心才踏实,才敢放下。
张站长很健谈,为人也很随和,话语中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一番交谈,我知道了这个管理服务站的来龙去脉,走过的曲折,曾经的困难,现在的平稳,知道了张站长和西张吴村的乡亲们对接收孤残儿童寄养的心路历程。
西张吴村是张崇虎的老家,他从小在这里长大,也在这里工作过,还是自己家乡的父母官——乡镇撤并前,他做过西张吴乡的乡长。在组织的安排下,他又去其它乡镇工作,后来从农村进城,当了临猗县的民政局长,一干十年,2006年在民政局长的岗位上光荣退休。退休不久,经一个熟悉他的领导和管理能力的朋友推荐,他被聘任为总部位于运城经济技术开发区的“禹王一品餐饮有限公司”的总经理,那时给他的年薪就是六万元,还配备了专车和司机。张崇虎不负企业所望,担任总经理的一年多时间里,他带领三百多员工,强化管理,吃透市场,开拓进取,把一个“禹王”餐饮弄得风生水起,营业额节节攀升。
“禹王”餐饮公司和运城市社会福利院紧挨着,也许是当了多年民政局长的缘故,心中总有放不下的民政情结,工作间隙,张崇虎总是会时不时地关注着隔壁福利院里的那些孤残孩子。
一天,他看到国家民政部关于鼓励福利院设置管理服务站,为孤残儿童提供家庭寄养支持的文件。这一看,张崇虎坐不住了。
作为老民政局长,他深深知道福利院只能为这些孩子提供必要的生活、康复和教育方面的服务,但在福利院里长大的孤残儿童,缺失了人生成长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就是家庭氛围中的亲情、温暖和教化。
国家出台了政策,说明高层也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个不足。
张崇虎迅速找到市福利院的院长,提出能否让他尝试建立专门的管理服务站,开展寄养工作的尝试。院长知道他是个很有名气的老民政,市福利院本身也想在落实国家的政策方面做一些探索和尝试,于是非常赞成他的想法。
事情定下来,就紧锣密鼓地忙碌起来。
在服务站选址的问题上,张崇虎建议放在他的老家西张吴村。说实话,他提出西张吴村,除了熟悉那里的环境,主要还是对乡亲们有信心。院长向市民政局领导汇报,几个人亲自到西张吴村实地考察那里的民风、环境、交通等情况后,同意把服务站建在西张吴村。
张崇虎在“禹王”内外的人们疑惑的眼光中,结束了短暂的商人履历,踏上未可预知的孤残儿童家庭寄养管理服务的道路。
服务站创办初期,条件不是艰苦,而是艰苦得连立足的地方都没有。张崇虎他们办公在个人家里。原来乡里供销社的退休干部张永法把自己家二十平米的客厅让出来给他们办公。县水利局退休的办公室主任张万成作为志愿者,和张崇虎一道义无反顾地投入到服务站的筹建中。运城市民政局和社会福利院初期投入的资金有限,张崇虎拿出自己的积蓄五万元垫上。
一番忙碌,2009年11月,运城市第一家孤残儿童管理服务站总算是开张了。
然而,事情并不是想象的那么顺利,如果说条件简陋还可以克服的话,那么乡亲们对接收孤残孩子寄养的不积极,确实让张崇虎他们犯了难。仔细分析原因,他们认为有两点阻碍,一是费用较低,接收一个孩子一个月三百元钱,除去吃饭开支,剩不了一点。那时村民帮果农打理果园或摘苹果一天工资就将近一百元。家里寄养孩子要贴上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还得承担责任。二是村里老人的子女们不愿意,觉得老人地里还有活,忙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去管残疾孩子。
第一批来到服务站的十二个孩子中,脑瘫七人,唇裂三人,眼睛失明一人 ,脚外翻一个。孩子的残疾程度都不轻。起初,有几个接收了残疾孩子的家庭,把孩子带回家,一看孩子大小便都不会自理,有的坐不住,也不会走,有的一顿饭要喂一两个小时,吓得赶紧把孩子送出去。有时,一个孩子上午在一家,下午就被换到另一家,有的孩子没地方去,他们干脆直接送给张崇虎。
开局不是很理想。如何打开局面,成了张崇虎首先要考虑的问题,必须得让更多的乡亲们加入到接收寄养的队伍中来。集思广益,他们决定从“三小”入手,成立个小学校,开始没地方就放在一个村民的家里,让孩子们白天有个地方去学习、活动,聘请了从教已经22年的民办教师张会云到服务站任教。组织个小宣传队,把接收了孩子的家庭编成故事在村里作为好人好事大力宣传,产生带动效应。编写一份小简报,用图文的形式及时报道与寄养相关的各种信息,反馈服务站收集的情况,增强乡亲们对寄养的理解。坚持了一段时间,“三小”的效应逐渐显现,大家接收孤残孩子的愿望慢慢提高,参与的村民和家庭也逐渐增多,通过服务站送到村民家里寄养的孩子从最初的十二个,增加到四十个,再增加到最多时的一百二十六个。
随着时间推移,在西张吴村,家里有孤残儿童寄养,已成为常态。国家也不断调整寄养的补贴,费用在不断增长,2017年达到七百到一千二百元的标准。人们也开始由当初的疑虑、排斥,变为主动要求把孩子领回去寄养。
变化是喜人的。分析变化的原因,张崇虎认为,作为农村家庭,很多家庭是空巢,只有老年人待在家里,没什么事做,以往子女们反对,是担心老人太累,给家庭增加负担,后来发现,老人原本年纪大了不愿意动,接收了孩子,就得经常带他们出来活动,扶着他们走一走,动一动,孩子体质改变了,老年人的身体素质也提高了,原来的高血压、高血脂等毛病反而减轻了。每个月的寄养补贴虽说不多,但让老人有了零花钱,减轻了子女的压力,促进了家庭的和睦。
张崇虎说了件有趣的事情,曾经连续三年,运城的夏天刮大风,下冰雹,把临猗很多地方地里果树上的果子给砸坏了,但西张吴村的果树却毫发无损。很神奇的现象!当地人把老人们的身体硬朗,天气照顾,归结为他们接收了孤残儿童,积德行善,是福报,才换得了心情好,精神好,身体好,换得了老天的眷顾和庇护。这种认识形成,更促使让孩子到家里寄养在西张吴村成为一种风尚。
服务站推进寄养模式的成功,让西张吴村声名鹊起,出镜、曝光率不断增加,来视察、参观、采访的人多了起来,这时,张崇虎会把和他一起坚守的乡亲们的代表推到摄像机的镜头前,媒体记者的笔端前。
为给我这个风尘仆仆,远道而来的业余作家增添素材,他照例给我说了几个老乡的故事。
赵改变老奶奶年过古稀,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跳出农门,在临猗县城工作,并且安家落户,她的老伴退休后也有退休金。2009年之前,老两口随儿女在县城已经居住了十年,生活安逸,安享天伦。那年的十一月,老人回西张吴村走亲戚,听说了孤残儿童服务站的事,就第一个报名带头接收孤残儿童寄养,成为全村“家庭寄养第一人”。儿女们不理解,觉得老人年纪大了,身体不太好,也不缺钱,干嘛还要为残疾孩子操劳,担风险。母亲袒露了自己愿意为这些孩子做奉献的心声后,子女们也慢慢地理解了,一起支持她的寄养行动。开始,赵改变是将孤残儿童接到县城的家里抚养,但是给服务站和自己都带来很多不方便,就和老伴、子女一商量,干脆和老伴把家又搬回了西张吴村,把自家闲置已久的老房子整修一番,来寄养孤残儿童。九年来,她和老伴先后接收了十六个孩子寄养,这些孩子最大的十五岁,最小的只有两岁,她一律视如家人,尽心尽力地抚养。在她家寄养的小女孩赵运茹,发展良好,上了村里和镇里的小学、中学,后来上了中专,毕业后去了北京的一家药业公司工作,成了一名和健全人一样自食其力的劳动者。老人说,只要她还养得动,她就要一直把这些可怜的娃养下去。
周萍老人是临猗县城一位以制作、出售纸花为生的老太太,经济并不宽裕,但她为孤残孩子献爱心却很大方,冬天一次给孩子们捐出四十八套棉衣,价值超过四千元。老人做的纸花,一套只能卖五元钱。一次她来服务站捐款一千元,拿出的钱面额全是五元,两百张五元放在一起,厚厚的一叠,每一张都是老人起早贪黑干活赶出来的辛苦钱。
王银成是中国人保财险公司总裁,临猗县角杯乡人,2011年11月,他回乡探亲,去服务站看望慰问孤残儿童,个人捐款一万元。2012年,得知“儿童之家”二期扩建工程建设缺钱,他动员公司的慈善总会,募集资金五十三万元捐给服务站,解决了经费不足的燃眉之急。服务站建成后,王总无论多忙,都会不定期打电话给张崇虎,询问站里的困难和孩子们的需要,尽力帮他们解决困难。这几年,他陆续为站里配备了电脑、打印机,为寄养家庭送来了棉被,给孩子们每人添置一套书包、文具。
西张吴村人自己的爱心,和来自方方面面的关心结合在一起,形成了关爱孤残儿童的正能量,并且日积月累,蔚然成风。现在的西张吴村,寄养家庭的一个孩子大了要离开了,或者被国内外符合条件的人家领养走了,家长们马上又到服务站提出要继续接收孩子回家寄养。
说到这里,张崇虎自豪地调侃自己,他们现在都来抢娃,可我已经没有这么多娃给他们抢了。
一路走来,孤残儿童寄养最需要的是坚守。令人欣慰的是,八年下来,这份事业已不是张崇虎一个人的坚守,也不是一个服务站的坚守,是整个西张吴村的坚守,也是整个社会最真最美的坚守。
这份坚守,传递了力量,传送着温暖,传播了美德。
3、特别的管理
我提出一个疑问,这么多孤残儿童分散在几十个家庭寄养,如何确保寄养的质量,身心成长,特别是孩子们的安全问题。
张崇虎听了我的问题,哈哈笑了。从他的眼神,我看到赞许的意思,也许是认为我这个问题问的有点专业水准。他说,你的疑问就是我们建站时最大的顾虑,说实话,硬件基础条件差,我并不担心,依靠政府和社会的爱心捐助,慢慢努力总可以解决。这不,八年下来,你看服务站已经有了占地四亩,房屋两千七百多平米的固定场所,教室、康复功能室、活动室、食堂、浴室,都齐备了。其实,我最担心的就是服务站搞起来了,娃们寄养到各家各户去了,他们到底有没有得到家庭的关心,享受到亲人般的温暖,在家庭中健康成长。尤其是不能出安全事故,前面无论做得更多好,只要有一个娃娃出了事故。比如烧伤、烫伤、生病医治不及时出了事情,交通事故,家庭虐待、暴力伤害,甚至出现死亡等等,那我们所有的工作都白做了。无法向上级交待,也无法向社会和娃们交待。
说到这里,张崇虎有些激动,多年的压力瞬间在他体内升腾——毕竟当初他是主动请缨来创办临猗服务站的——他站起来,端起水杯拧开盖子却没有喝,又坐下来。
我看着眼前这位已七十岁的老人,慈爱、热情、执着,敢于担当,这些正能量的因素,在他的身上并没有随着年龄向高而衰减。八年如一日,他的压力,他的担子,他的忧虑,不知有多少人清楚,理解。人们看到的是到目前为止,他的成功,以及各级、各类媒体为他散发的光环。
我有点走神,一时不知道接下去该问什么了。
张崇虎转过头,注视着窗外,视线所及,是服务站院子里的小花园,草木葳蕤,各种我叫得出,叫不出名的花竞相盛放。这里是孩子们的乐园。
沉默了一会。我问张崇虎,这些年您是怎么一点点加强管理,使服务站稳步发展起来的。他站起身说,我带你去看看我们的管理制度和资料。
来到会议室,墙上很醒目地张贴着《安全管理制度》、《家庭寄养义务》、《家庭寄养监护制度》、《家庭寄养职责》等一系列规章。我仔细阅读,这些制度中非常明确而详细地列出了各方面的要求,所有的要求都突出一个中心点,那就是被寄养的孩子,怎么保障孩子的安全、利益、教育、康复、身心健康发展和相应的防范、监督措施等。我边看边用手机拍照。我对张站长说,我要把你这些人性化的管理措施记下来,慢慢消化。他很高兴,说,有的是根据上面文件精神制定的,有的是我和其他人结合服务站的管理,一起琢磨的。
移步之间,我看到墙上一个《五比五看》的张贴,内容很简单:一、吃比可口,看花样;二、穿比合身,看整齐;三、住比舒心,看宽敞;四、医比及时,看疗效;五、教比重视,看成绩。吃、穿、住、医、教,每一个点都是残疾孩子最贴切的需要。
我说,这一定是您的原创了。
他笑了,说,是的,想想就是这些事。
我又问,制度定下了,怎么落到实处呢?
他说,我再带你看,我们有配套的落实措施。他让我看一个亮闪闪的铜牌和一块类似宣传广告板样的牌子。他说,我们要求每个寄养户在签订寄养协议后,都要挂这两块牌子,小的铜牌就挂在各家大门口的醒目位置,大的挂在各人的家里。
我看到,小铜牌上刻写着“运城市社会福利院临猗家庭寄养户”的字样,金色的底,红色的字,清晰而温馨,挂在门口,当是有种责任,也是种荣誉,类似评比出的“五好家庭”“军属光荣”的牌子。别人从门前路过,看到这块铜牌就知道这户人家有孤残孩子寄养。对自己和别人,都是无形的监督和影响。大的牌子上方是“家庭寄养”四个大字,左边印着刚才看到的《安全管理制度》、《家庭寄养义务》,右上方是寄养孩子的姓名、性别和身体状况(就是残疾类型),右下方是寄养园地,空出的部分可以用来张贴一些资料、照片。
看我看的很认真。张崇虎说,这只是面上的监督,带有宣传,引起大家重视的意思。我们还有一系列的具体措施。服务站从开始选择寄养家庭就有标准,不是每个家庭都可以接收娃寄养。首先我们要考察这个家庭是否妻贤子孝,家庭和睦,不孝敬老人的家庭不选,不关心孩子的家庭不选。另外,家庭特别富裕的不选,这样的家庭不在乎这点钱,很难对他们提出要求;家庭特别贫困的也不选,他们连自己的生活都困难,娃在他们家寄养,生活得不到保障。我们只选那些家庭条件还可以,又和顺的家庭来寄养。
张崇虎说,选好家庭只是基础,服务站的工作人员会在每月的五号、十五号、二十五号分三次去各个寄养户实地巡查,八年来雷打不动,长期坚持。说着我们走到了墙上的一块水泥黑板前,上面写着“寄养家庭月检查评估优模公布栏”。下面是表格,纵向是月份,从时间看时2017年的,已经开展到了五月。横向表头是各寄养户家长的姓名,写着张凤琴、张伟霞、张志刚、吴杏梅等一长溜,一排不够,写了两排,赵改变老人的名字也在其中。不同的月份不同的人名下贴着红艳艳的五角星,有的家庭五个月拿了三颗星,有的一颗没有。
结果怎么评出来的?我问张崇虎。
他让旁边的工作人员打开一个文件柜,拿出一叠厚厚的资料。我从一叠中抽出一张,抬头是《入户检查评比登记表》,日期显示是2017年3月30日,每一个寄养家长的名字后面有十项指标,包括室内宽敞、干净通风;环境优美、卫生整洁;饮食卫生、饭菜花样多;安全措施;监护人是否24小时和孩子在一起;是否和孩子同吃、同住、同享受等。每项指标十分,满分一百分,合计成当月总分。这张表上,我看到合计的总分各家都在97、98左右。显示水准不低。我又从另一叠表格中抽出一张,是《临猗家庭寄养管理服务站儿童评估登记表》,前面是家长姓名,后面是儿童姓名,再后面是四个指标,分别为“身高、体重、头围、胸围”。我有点不解。张崇虎解释,你别看这四个指标,我们把这个月和上个月的比较,就可以看出一个娃一个月的生长状况,半年、一年下来,前后一比较,就更清楚了。家长们可在意这几个指标,都想把各自家里的娃娃养的高高、壮壮的,评比时好拿高分,拿五角星,再用积累的五角星争流动红旗。服务站每年召开表彰大会,颁发流动红旗,还对“优模户”予以物质奖励。
张崇虎说,服务站不仅强化对寄养户的管理,还注重通过活动,开展家庭之间的竞赛。服务站每年分春秋两季,开展“赛衣会”,家长们将各家为孩子准备的换季的新衣服拿到一起,集中展示,组织评比,看谁家的布料好,谁家的做工细,谁家的合身舒适,谁家的娃娃穿着好看。家长们可重视这个竞赛,大村大道,谁也不愿意拉在后面,都尽力把娃们的衣服置办的妥妥帖帖,变着花样弄得漂漂亮亮。
看着张崇虎兴致盎然地叙述,我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退休老干部不仅执着、刚毅,还很可爱,充满童心。没有一颗童心的人,谁能想出“赛衣会”这一出,还让寄养户的家长们趋之如骛,忙得团团转。
4、特别的思念
中午,我谢绝了外出用餐,在服务站的食堂吃饭。张崇虎特意嘱咐师傅加两个炒菜。坐下来,啃着挺有嚼劲的大馒头,我唇齿生香。一碗凉丝丝的汤料下肚,顿觉腹中无比充实。我发自内心地赞叹服务站的伙食好。张崇虎说,娃娃们也喜欢站里的营养餐。
2015年12月,在上级的关心下,服务站精心配备,为孩子们提供每周两次免费的营养餐,促进他们的身体康复和生长。我说,难怪我这个不喜欢面食的南方蛮子也吃得津津有味呢,原来是专业的营养餐。张崇虎再次哈哈大笑起来。
趁他高兴的劲头,我提出找个寄养户家里实地看看,他没有犹豫,让一个工作人员通知一家,说我们马上就到。
打过电话,那个工作人员骑着电瓶车在前面带路,我们坐上车,跟着他走。在一排排房子中拐了几个弯,车停在一户人家门口。下车我就看到大门边上挂着“家庭寄养户”的铜牌,在夏日炽烈的阳光下闪着金光。走进大门,是一个围墙和楼房组成的阔大的院子,围墙很高,院子里有植物,黄瓜藤爬得卖力,几枝黄花很妖娆地在空中对视。院子中间一站,颇有庭院深深的感觉。
我在心里叹了一声,好漂亮的房子。可以看出家庭的殷实。
迎接我们的是两个老人,爷爷的手上抱着个孩子。走进屋里,墙上挂着另一块“家庭寄养”的牌子,显示寄养的孩子名叫党恒敏,女孩,脑瘫。
堂屋坐下来,我问奶奶家里寄养孩子有几年时间了。
她说,养娃有六年了。
我看着爷爷腿上的孩子问,六年了?这个孩子好像不大嘛。
爷爷的眼睛始终看着孩子。奶奶说,不是这个娃,这个娃是家里抚养的第二个娃。
我问,那前面那个娃呢?
她说,去年(2016年)8月28号被领养走了,去了美国,他走了不几天,我在9月8号又要了这个娃来养,这个娃那时只有七个月大,养到现在,会走了。
老两口很默契,听了奶奶的话,爷爷把孩子放到地上,她颤颤悠悠地走到茶几旁,伸手去抓盘子里的糖果,抓的多了,糖果掉在地上,爷爷捡起来放进盘子里,孩子突然生气起来,把手上的东西又扔到地上。
奶奶看着孩子说,我这个娃脾气不好,会摔东西,没有前面那个娃好,那个娃娃嘴甜,会哄我们高兴。
我对奶奶说,你把那个孩子的情况说给我们听听。
张崇虎说,不能说那个娃,说了他们会伤心。
奶奶停了停,揉揉眼睛,开始说那个娃。我那个娃,刚来家里的时候只有三个月,眼睛不好,睁开了只有眼白,混嘟嘟的,看不见东西,养了一段时间,我们带他去运城的医院看医生,我们不懂,儿子、媳妇在太原上班,不放心娃的治疗,就两头跑,一起帮他看病。从医院回来我们经常带他去服务站的康复室训练,慢慢他能看见了。娃的眼睛一点点变好,把我们高兴坏了。
我说,那个娃在你们家养了多长时间。
奶奶想了想说,前后有五年,三个月来,六岁走的。
我说,养了五年被人领走,而且是去美国,舍得吗?
我这句话撩到了他们的伤心处。爷爷把头转向门外,不看我们。奶奶用手背擦拭着眼睛。
张崇虎说,舍得肯定是舍不得。这些年,从服务站被领走的娃一起有四十八个,没有一个家庭舍得。你说,在一个屋子里同吃同住五年,别说一个活生生的娃娃,就是一个小猫小狗也舍不得。可是我们知道,不走不行,那些符合领养条件的家庭都经过国务院领养中心的严格审核,条件比咱们这不知要好多少倍,娃们去了他们那里,会生活得更好,教育、康复,以后的劳保、工作都好,为了娃们的幸福,舍不得也不行。
说到伤心处,张崇虎的声音开始哽咽。
我知道,对每个寄养家庭来说,被领养走的只是一两个孩子,对张崇虎却是四十八个,每个都是他创办的服务站这个大家庭里的孩子,是他的心头肉,心头之痛。
屋内一片沉寂,只有小党恒敏好奇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然后抓住爷爷的手使劲摇晃,爷爷把她抱起来让她坐在膝盖上。她用小手去摸爷爷下颌上的胡茬。不是事先知道她是寄养来的孤残孩子,任何人都会以为两个老人是她的亲生爷爷和奶奶。
奶奶说,娃被抱走的时候,他自己不知道这是要去哪里,也不知道美国是什么地方。他以为像平常一样,抱他出去玩玩,很快就回来了。我们谁也不敢说。娃被带到太原的时候,还打电话回来,问我们,爷爷奶奶你们怎么不来看我呢?我们不知道说什么,就让他一定要好好地听话,听新爸爸、新妈妈的话……我们担心他们对他不好,又不敢说。
奶奶说不下去了,起身从屋里拿出一个相框。相框很精致,是八只首尾相连的海豚连起来围成一圈的形状,最上面的两只海豚头顶着一个心形的球,球上面有个“LOVE”的字样。相框中镶嵌着一张照片,一对喜气洋洋的美国夫妻和五个服务站的孩子坐在服务站会议室的沙发上合影。
美国妈妈的膝盖上抱坐着个男孩,圆圆的脸蛋,眼睛略微眯着,睁开的角度不大。奶奶指着这个男孩子,伤心地说,他就是俺养的那个娃。俺养了五年,让抱到美国去了。俺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他娃了。
张崇虎怕又一次引起她的伤痛,就说,那倒不一定咧,国家规定领养五年后可以回访。说不定,过几年,娃的美国爸爸妈妈就带他回来看你了呢。
奶奶的脸上一下又有了笑意,笑意中满含憧憬,仿佛娃回来就在明天。她说,真要有这天就好了,俺是真地好想俺这个娃。
我的心头一热,鼻子发酸,赶紧起身告辞。告辞里也有掩饰的成分,面对他们,我的心理和情感其实挺脆弱的。我为这些孤残孩子不幸,年幼无知时,亲生父母遗弃了他们。我又为他们感到幸运,这个世界上有他们的家庭,虽然只是短暂地生活过一段时间,但这里有他们至亲至爱的人,始终牵挂他们的人,盼望他们再回到西张吴村的人。无论他们去了哪里,走了多久,这里有他们的家,有一直在等他们回来的亲人。
也许,离开西张吴村的很多孩子,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但等待可以给人期望,等待也可以给人幸福。这世界上还有比被亲人等待更值得期许的事吗?这份期许,等的人,被等的人,都一样。
回到服务站,张崇虎给了我一些资料,其中一张“心语”引起了我的注意,展开一看,纸上写到:
岁月如涛波逐波,
人生还能有几搏;
重权厚薪心不动,
乐与残童耳鬓磨;
鞠躬尽瘁不言苦,
余晖丝丝喜心窝;
身负重任不停步,
夕阳路上乐呵呵。
我问张崇虎——虽然是明知,也还是做了个故问——您的心迹写照?这么爽朗的老人居然也扭捏起来,他说,有感而发,有感而发,胡咧咧的,不当事。我没敢评论,任何评论都是虚浮和粗浅,不自量力。我甚至都不敢伸出一个大拇指,一个大拇指太单薄,太式微,配不上这八句话,这五十六个字中的任何一个笔画。
我默默地把这张“心语”和其它资料装进包里时,看到了上午党晓寒送给我的画,这张充满童趣和想象,画有苹果树和长颈鹿的画,让我倍加小心,用手抚平它表面的皱褶,我将它夹在所有资料的中间,叠好,放好,又检查了一遍,才拉上包的拉链。
我要把这张一个被父母遗弃的脑瘫孩子用脚夹住彩笔在A4打印纸上一点点“推”出的画,带回去,珍藏在我的办公室。有空时,我会经常拿出这张画,静静地观赏,体会。
看着它,我会想到我们同一片国土上的山西,山西的运城,运城的临猗,临猗的西张吴村,西张吴村里的服务站,服务站里的张崇虎以及与他朝夕相处的乡亲们,特别是那些从各地来,又到各地去了的娃娃们。
作者:庆祖杰